银河大排挡｜回浦路144-1号

插画｜郭韦华

撰文｜陈十八

图片｜胡某某

编辑｜阿may

我们在临海，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品味，主要问三个问题。

1. 吃过回浦排档吗？

2. 认识回浦排档老板吗？

3. 有回浦排档老板微信吗？

吃过。

认识。

有微信。

——女的直奔民政局，男的烧黄纸斩鸡头结为异姓兄弟。

地球上第一个活体外星人就是在回浦排档二楼小包厢被人发现。来自开普勒-186f，吃完八个菜以后，开飞船扬长而去。留下一串乱码，翻译过来，是一句中文：

扑街，点解会咁好食！

朋友，你相信光吗？

我相信回浦排档。

临海，上有新荣记，下有白塔桥，各路排档小馆星罗棋布，逐步形成了以大众化市场为主体、层次丰富、业态均衡、产业总体发展水平与消费需求相适应的餐饮发展格局。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菜不好吃，临海人民分分钟让你倒闭。

顾志勇，回浦排档的缔造者、厨师、收银员。因为长得白，江湖人称“小白玉”。听上去像是大田街道某富姐的小三。

老顾没有接受过科班训练，以前在机床厂上班。一个时期内，老顾的机床水平就是临海机床厂的最高水平。家里装修的钻头都是自己手工锉造。1995年，厂里研究决定提拔老顾当副厂长。老顾说，我也研究一下子，决定辞职。

当时临海机床厂的效益还不如继光街上要饭的多。老顾辞职以后，感觉要饭难度太大，心想机油扳手和锅铲食用油差不多，决定进军餐饮，在回浦路上开了一间麦虾店。麦虾，台州传统面食，做法刻在台州人的基因里。开麦虾店，等于开泡面小食堂。

用开普勒-186f方言来说，就是容易扑街。老顾的麦虾店开得风生水起。秘诀是小炒。老顾好酒，就从下酒菜开始，贝壳螺蛳，手到擒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点，临海机床厂天才技工顾志勇，人到中年，发现自己的天赋是炒菜。麦虾卖了一年，来的人都要吃炒菜，回浦麦虾自然过渡成了回浦排档。老顾边做边学，竟然在风云激荡的临海排档界占据一席之地。

因为我是天才啊。

——樱木顾志勇。

1998年，排档的生意蒸蒸日上，用老顾的话说，就是挣到了一点小钱。中华民族的传统风俗就是挣到一点小钱的男人都容易和老婆离婚。老顾未能免俗。离婚以后，开店的房子被前任丈母娘收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老顾非常有骨气地把店搬到了离原址五米的地方。正式起名：回浦排档。

回浦路靠近紫阳街一段，是临海排档界的万神殿。菜刀七人众“王辉”、苍蓝野兽“耀鑫”、半神“回忆家常菜”……好手齐聚，竞争激烈。其中，回浦排档门面最小。但，生意最好。排档地址在打车软件上被描述为回浦路与紫阳古街交叉口东北50米处。占地十平，隐没在一众知名大排档中间，仿佛回浦路夹层。视力5.2以下的人根本看不见。

能吃到的，都是有缘人。

老顾做菜，以慢著称。晚市高峰，切配好的菜码堆得像小山，嗷嗷待哺的有缘人们挤在厨房门口，把老顾祖宗三代都问候一遍。老顾煎炒烹炸，心无杂念。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种有本事你们弄死我的气质。

大家不能真的把老顾弄死，大排档，吃得就是厨子手艺。手艺好，吃喝嫖赌抽，人家讲你有个性。老顾显然非常有个性。在回浦，客人可以玷污老板人格，但是不能玷污老板手艺。

首先，菜不能点多，点多了浪费，浪费就是玷污老板手艺；其次，不能每次都点一样的菜，重复也是玷污老板手艺；最后，点菜不能想当然，譬如店里有番茄和鸡蛋，但是没有番茄炒蛋这道菜，老顾说，番茄和蛋只能做汤，你硬要炒，就是玷污我手艺。

对那些怼着门骂祖宗的客人，老顾只会微微一笑；而斜刺小桌上谁说一句：今天这个菜炒咸了。老顾会一步抢到身前，拿菜刀死死抵住脖子：再说一遍！我命也给你好不好！

老顾做菜，全靠悟。一字记之曰“心”。心到手到。一道炒肉片悟了四年，悟明白之前坚决不卖。炒肉片，临海传统老菜。在临海，所有的大排档都卖炒肉片，不外乎就是裹粉浆肉，过油回锅，肉味少，淀粉味重。老顾，兴利除弊，以三尺灶台开临海传统炒肉片未有之境界。一道炒肉片，既清纯又忧伤。吃完以后，让人想起二十岁那年看见心爱的姑娘和学生会主席进了酒店。

制霸回浦路二十年，老顾自况也就做了三四个好菜。招牌炒肉片自不必说，另外几道菜是炒牛肉丝、炒豆腐以及炒猪肝。

老顾的牛肉丝，根根分明，异常滑嫩，牙齿一沾就断，舌头一抿就化。不少酒店总厨排档师傅赶来偷师，趴灶台看，老顾说，随便看，反正看了也学不会。

老顾的另一杰作是炒豆腐，豆腐肉末海米葱花一锅烩，和白米饭是绝配，用勺子蒯着吃，好像硬盘中退隐的老师在一个小房间和你谈心。此菜如果普及开来，临海地区的粮食消费将翻一倍。老顾非常谦虚，说自家的炒豆腐是台州第一，炒牛肉丝则是“台州地区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最后一道炒猪肝略逊一筹，只在临海地区忝列第一，但也曾引起局部地区胆固醇抽查样本严重超标并导致部分食客脂溶性维生素A在体内蓄积增加肝脏代谢负担，引起皮肤、黏膜的黄疸进而危害身体健康。

我交代！我坦白！就是回浦排档害了我！

——陈十八。

在回浦排档，除了鱿鱼是冰鲜，剩下的都是应季新鲜食材。芋头、土豆不卖，因为怕原料打药水；鸭血不卖，因为假的太多。店里几乎不用色拉油，炒菜全用猪油。虽然用猪油，每个月要多花两千五，但老顾觉得值。他有一套猪油健康论，早年间大家都吃猪油，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后来吃植物油，这个病那个病层出不穷。

我被老顾的猪油蒙了心，感觉各路养生专家还不如回浦路上一个排档老板靠谱。老顾做菜只用酱油、醋、味精、盐，厨房里连瓶蚝油都没有。他深谙消费者心理，家常菜发挥好了就有生意，被各种调味品毁坏了味觉的一代人会珍惜他的手艺。

没有一个排档老板的人生是容易的，尤其是老顾。和别的排档老板相比，老顾的主要特点是喜欢消费，开排档不是为了造福一方百姓，纯粹是为了自己花天酒地。

老顾给自己算过一笔账，香烟一天一百、洗澡一天二十、打车一天三十，没算上吃饭的钱，基本消费一个月就要一万块。再加上兴趣广泛，台球、扑克、麻将都是败家子水平。虽然不会唱歌，但每个月坚持去KTV二十次以上。按照这种生活节奏，菜炒不好很容易露宿街头。正是这种巨大的生活压力锻造了老顾，成就了回浦。

老顾每年会上一到两个新菜，创新这个事情讲灵感，遇到灵感枯竭的年份，老顾就把前年卖过去年下架的菜重新上架一遍，完全没有心理负担。老顾说，百姓百味，众口难调，他一贯的理念都是十个客人中，有六个客人满意就行了。但是不解释为什么六成的满意率会造成要订位才能吃上回浦排档的现状。

开店就是开口碑，菜不新鲜了就扔掉，肉炒老了就倒掉。老顾的生意经简单粗暴。人生态度也一样。老顾可能是全中国最容易累的厨师，一累就歇业，经常一歇几个月，最长的一次休息长达四年。没有人知道回浦排档的食客们是怎么挨过这四年的。也没有人知道来自开普勒-186f的外星朋友穿越496光年的漫长旅程到达地球，然后发现回浦排档关门时的心理活动。在外游山玩水的老顾只是轻描淡写了一句，我的人生需要休息。

老顾处女座，有洁癖。回浦排档虽然环境指数为零，但店里没有卫生死角。很难想象，一个有洁癖的人先是进了机床厂，后来进了厨房。和油腻打了半辈子交道。歌里说，这就是人生，试着体会，试着忍住眼泪。回浦路不相信眼泪，休息完毕的老顾在回浦排档狭小的厨房里继续发奋炒菜。嗷嗷待哺的食客们依然怼着门问候他祖宗三代。

老顾的人生企划是在花天酒地的同时存够两百万退休，所以我们在回浦排档吃的每一顿饭都是在加速一家传奇排档的落幕。

想到这一点，又忍不住多点了几个菜。

夜色逐渐深沉，老顾结束了一天的营业，打车回家。——老顾，是一个连买菜都要打车的厨师。他不允许自己除了被客人催着上菜以外受一点委屈。回浦路上的灯一盏盏熄灭，身后的车流前仆后继。第二天，这条排挡街的热闹会继续。但，回浦排档可能大门紧闭。

因为，人生需要休息。